前幾天交通車接送時，特別先去接阿光上車，於是我跟他有一小段獨處的時光可以聊聊天。我想起阿光原本還沒來中心前，我去他家裡家訪幾次，那時後他剛出院回到家，我陪著他柱著四角拐在附近的國小散步，一邊散步一邊聊天，很單純的聊天，聊他以前的事和現在的心情。後來他回來中心了，日子一忙，中心人也多，反而很久沒跟他單獨相處。他來中心的這陣子，對他的個性又了解更多，他有一些壞習慣，比如說心情不好或者焦慮睡不著的時候，會吃下很多藥，或者不願意積極復健，總是說很多理由來塘塞，反而是周遭的人比他還緊張他的未來。兩年前，阿光因為中低收補助被取消，加上這幾年生活的不順心，心情絕望之下，跳下了路橋，想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。老天爺可能還不想收留他，阿光住進了加護病房，鬼門關前走了一圈，幸運的回到人間，然而一隻腳因受傷嚴重，只能截肢，於是他必須復健，必須慢慢適應用義肢過生活的日子。
我問阿光大概是什麼時後開始吃藥的?阿光說大概高中的時候就開始了，他說國中的時候，他很容易焦慮，主要是不知道為什麼，很不喜歡別人看到自己戴上眼鏡的樣子，所以他戴眼鏡的時候會很緊張，後來乾脆就不戴眼鏡了，所以看不清楚黑板的字，功課一落千丈，甚至還不想讓國小同學看見自己戴眼鏡的樣子，特地轉到離家較遠的國中就讀。阿光只有一個哥哥，沒有其它的兄弟姐妹，他說哥哥的功課很好，也常常安慰阿光叫他不要太緊張，高中時，半工半讀的阿光在一個汽車美容的地方上班，老師傅對阿光很兇悍，哥哥都會勸他不要太在意。也就在那陣子，沒想到一個意外，哥哥騎摩托車載阿光，撞上停在路邊的大卡車，哥哥就此離開人間，阿光留了下來。阿光也在這件事情的前後開始吃精神科的藥，阿光自己也不確定是在哥哥過世之後才開始吃藥，還是過世之前就開始吃了。只是這樣一吃，到現在已經超過十五年了。
前陣子有兩三次，阿光晚上睡不著，加上又便秘，讓他心情很煩，於是吞了十幾二十顆藥，想要讓自己昏睡過去，他說這樣就可以不想這些事。這是阿光很慣常使用的方法。以前還沒截肢前，他會同時看診兩三間醫院，拿了兩三份的藥，然後自己挑想吃的藥，藥量也是自己決定愛怎麼吃就怎麼吃。
前陣子他還演了一齣戲，因為藥被自己提前吃完了，於是他吞下最後五顆藥，然後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說自己吞了四十幾顆藥，要死了，於是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急診，護士念了他一頓，幫他洗胃，念他說下次再這樣，就不幫你洗胃了，然後就把他趕回家。阿光很失望，他說自己白花了三百塊掛號費還被洗胃，他以為看完急診之後，醫生會再開給他一個月份的藥，可能他的計策被醫生識破了吧。
我曾問阿光醫生為什麼說你是精神分裂症?(因為他看起來不太像)他說醫生問他有沒有幻聽，他就回答有，就變成精神分裂症了。其實他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。
阿光高中畢業後，做了幾個月的汽車美容工作，他說他會在工廠裡偷老闆的東西去賣，說是自行貼補薪水。
說這幾個例子是要說，阿光對我而言是個詭異的人，是來自和我不同世界，不同生命經驗的人。我其實沒有很懂他。
總覺得他是被這個社會，這個體制”養”出來的病人，原本在學校的不適應，造成焦慮的狀況，但一直沒有出口，家庭的結構裡也沒能幫助他，沒想到又發生哥哥車禍過世的意外，家訪時我曾聽媽媽唉嘆的說，阿光的哥哥多聰明，多乖巧，可惜人就這樣走了。彷彿媽媽還未走出失去長子的陰影，而阿光也因此活在另一個陰影之下，阿光自己曾說聰明的走了，留下了一個笨的。
當生命沒有出口，情緒起伏像海浪一樣波瀾壯闊，藥物變成是最方便的出口，吃了藥，焦慮與不安就放鬆一些，生命的絕望也就好像少了一些，如果沒有辦法放鬆，那就換一間醫院，換一個藥，或者多吃點藥，讓藥來解決這一切，讓藥來麻痺自己。
真的解決了嗎?當一切的掩蓋，最後都解決不了的時候，可能就是那個時候，他才會選擇走上絕路。
阿光的課題有可能是，他一直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力量去面對生命，到後來甚至不相信自己有力量。於是靠藥物、靠裝瘋賣傻在生命痛苦的擠壓裡流竄迴避，有一次我跟阿光說，你好像是用裝瘋來對抗一些事，但是後來連自己是真瘋還是假瘋都搞不清楚了。
故事只能先說到這裡，我們只能繼續陪著阿光，繼續想方法，阿光失去對自己力量的信任已經很多年，要重新開啟，也將會是個漫長旅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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